有种父爱像减震

巫山文献
201503-2301:3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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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永泉

我上初中不久,母亲被乳腺癌夺去生命。母亲的病在之前一两年被诊断出来。

我们巫山,癌、岩念一个音(ái),每当听到看到父亲与大人们说起母亲的中晚期癌症时,我脑海中显现的,是一幕幕陡峭险峻的悬岩大山,看不见半缕阳光,听不到一丝鸟鸣,找不到上山、出山的路。多么想放声痛哭。

父亲不止一次避着母亲,却当着我们小家伙,向旁人说起母亲病情的严重。最令我刻骨铭心和深感遗憾的是,不仅母亲去世时我不在身边,连下葬前都未能看上最后一眼,而这,也是父亲造成。

那天正是星期六。我其实打算回家的——看看久病的妈妈,从家里带点豆豉、鲊广椒之类的咸菜到学校。然而,从上午第二三节课开始,一位老师和几个比我大些的女同学,就若无其事地关切地阻止。父亲特意给学校带信把我瞒着,并设法不让我回家。

妈妈已无力挽回,让娃儿们减轻些心灵的伤痛吧。何况当时,我在巫山县东北边陲的骡坪中学读书,突然得知母亲病逝,跌跌撞撞回去,出了意外怎么办?从学校回家,近六十里山路,尤其是过大梯子岩,云雾在额头飘,雀儿在脚跟叫,脚下万丈深渊。最险处,绝壁上搭一架黑乎乎的陈旧木梯,须手脚并用,十分小心,一点点攀爬挪移。

随着年岁的增长,我愈来愈感到,人一生中,有时真的需要这样一种爱,为你放缓可能经受的巨大痛苦的坡度。

初中毕业,预考分数远远超出中专预选线。由班主任老师带到县城体检,正考。之后,回家等消息。那阵子,父亲或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,或衔着烟杆不停吧嗒,或漫无目的来回踱步。“来,我说,你这次考师范无非两个结果,一是考不起,二是考得起,你估计哪个可能性大?”“后一个。”我说这话时眼睛几乎没有看父亲,其实心里并无多大把握,想让父亲高兴而已。

可我错了。

“考得上?”“嗯。”我的回答似乎出乎他意料。“依我看,还是考不上的可能性大。你不是说数学有两道几何题没动起笔吗,再说,你体质恁差,又瘦又矮(当时十五岁,身高一米三一,体重二十五公斤),当老师站在讲台上,不像,不像。”

后来终于明白,父亲的打击原来是一副无形的减震器——放飞的心情倘使被意外折翅,可以轻软着陆。

在邻县巫溪读了一年半中师后,寒假回到家中,我得了一场大病。大约由感冒引起,几天后不停地说“东方红,太阳升”、“对头,对头就是对脑壳”之类的胡话,并一遍遍乱七八糟呼喊着父亲的名字:徐万谦,谦徐万,万徐谦……

后来听说,那天正是大年三十,一桌年饭静静冒着热气,全家没一人肯去吃。我在高声展示父亲名字的三个字可以怎样排列组合时,父亲在我身旁默默流泪——我从来没有亲见父亲哭过。后来听说,当时交通极为不便,父亲请几位身强力壮的老乡,把我绑上滑竿,匆匆抬行百余里,送到县医院。好几个月差不多都处于深度昏迷。家人一边为我治疗,一边准备后事。

意外地活过来,一年后复学。复学后第一次考试得了九十二分。试卷一发下来,我就给父亲写信,让他明白儿子康复得不错,不仅能坚持学习,还成绩优秀。

我又错了。

父亲立即回信。“要是你考六七十分我就高兴了,你身体不好,要特别注意休息,学习只要能及格,分数越少越好。”

常说严父,严肃的严,严格的严,严厉的严,却有种严格叫宽松,宽和的宽,轻松的松。

叶落归根。八四年父亲退休后回了生养他的老家大昌古镇。

参加工作不久,一日在家随口哼唱一首当时很流行的爱情歌曲,被父亲听见。“耶,格老子,想媳妇了?”我笑而不答。他说,想是正常的,可不要过于想,教你——想女娃子想得很时,赶紧跑步,跑个一两里路,自然就好了;还有个办法,找根细竹签儿什么的,轻轻掏自己耳朵。

八六年秋冬,父亲病重,他没让我请假完整地照顾过一天。弥留之际,父亲微笑说,我死了你们都不哭,只管高兴些,也不用打闹丧鼓。父亲难道就要走了么?儿时跟他在一起的美好情景不禁在脑海浮现——

月光如洗,我的小手被一只宽大温热的手牵着,在地坝转了一圈又一圈。“月亮走,我也走,我给月亮提笆篓……”我背过几首童谣,爸爸来了兴致:“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,晚风吹来……”夜,静谧安详;爸爸的歌声浑厚,辽远。身为村小老师,爸爸更写得一手漂亮字。冬天,他把人、口、上这些简单的字用粉笔写在房门背面,一家大小围坐地炉烤火时,他就教我们认。

……

听父亲的话,父亲去世时我们没有过多地痛哭。除了一摞旧书和几样旧家具,父亲留给我们的没有别的,只是父亲。

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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