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回
说文解字 先生借酒动诗情
用罐换虫 方四因痴犯学规
方四接过小褂，伸手捏住一只鸟蛋，张开小嘴，将鸟蛋在牙上一磕，吸溜一口便喝了一枚，口中说道：“渴死俺了，正合适哦”。温如玉笑道：“恶心死了，啥味道哦？”方四把小褂向她一递，说道：“可是好喝，你一尝便知。”温如玉小心捏起一只，左看右看，还是放入小褂：“俺可不敢喝，俺也不会喝，再把皮壳喝进肚子，那可要得病的。”方四哈哈大笑：“胆小鬼吧，你，不要紧的，俺家的鸭蛋，俺可是没少生喝，从不生病。”枣核说道：“你不生病，别人或许会生病的，温姐姐不用学他哦，还是回家喝水的好。”方四又捏出一枚，仰颏一磕，就待喝下，不成想忽感喉头一堵，便喝不下去，张着小嘴诶诶有声。枣核二人不知啥事，温如玉急忙近前伸头一看方四口腔，不由咯咯直笑。原来方四磕开的鸟蛋已然孵化成型，只是尚未破壳，这一磕破，鸟头插入方四喉咙，却是喉咙窄小，卡在嘴中，两只小腿直直愣愣。温如玉伸手小心捏住鸟儿双腿，用力向外一拔，已由方四口中取出了那鸟儿。方四咳咳几声，眼泪、鼻涕一块流出。气得方四嗷嗷直叫，将那剩余的鸟蛋一一扔出好远！温如玉扔掉手中的鸟儿笑得发辫乱摇。枣核也是呵呵笑个不停。方四用小褂抹净鼻涕眼泪，看他二人笑得开心，自己也跟着哈哈大笑。俄顷，三人慢慢止住傻笑，蹦蹦跳跳回家去了。
这日开课，曲镇坐于太师椅上。条案之上多了一只精美瓷罐，八寸来高，约莫两扎粗细。上方喇叭瓶口，窄处一圈金丝箍嵌，下方鼓肚画有一株苍郁古松。松下一人左手背负，右手执盏，下颌微扬。
曲镇手把书卷言道：“今日所学系唐朝刘禹锡之《陋室铭》。铭者，石之文刻也，表功绩、叙平生；或感他恩之永记；或勒抱负之不忘。”曲镇一手持卷一手背负，一边踱步一边吟诵，抑扬顿挫：“山不在高，有仙则名；水不在深，有龙则灵。斯是陋室，惟吾德馨。苔痕上阶绿，草色入帘青。谈笑有鸿儒，往来无白丁。可以调素琴、阅金经。无丝竹之乱耳；无案牍之劳形。南阳诸葛庐，西蜀子云亭。孔子云：何陋之有？”九个学童，十八只眼睛，滴溜溜围着曲镇打转。曲镇诵读之后，令学童们铺好纸张，小心研墨。不多时，尽皆完成。曲镇将围棋挂盘翻转，后面做前面，展开一张大纸，用醒木戒尺两端镇住，手执毛笔，饱蘸黑墨，逐行书写，不消片刻，八十一枚大字飘然纸上。端的是丰腴有度，平稳庄重。曲镇将笔放归笔架，令众学童一一抄录。
九个孩童不敢怠慢，俱都认真抄写。枣核身小，不能执笔，曲镇教导他，以左手掌为纸，右手食指为笔，在手心书写。写时用心来记，力求录入脑海，不求快捷，但求不忘。枣核认真领会，一丝不苟，慢慢手动心记。各位看官：曲镇此法对与枣核实是无奈，孰知竟然演练出一种极佳的记忆之法，非但枣核凭借此法学得诗文、笔法，后人更不知有多少学子也用默字之法大开记忆之门也！
九个孩童先后抄录完毕，收拾好笔墨，静听先生教授。
曲镇拔出瓷瓶木塞，一股酒香轻飘散出，曲镇斟满案上的茶盏。轻轻放下瓷瓶，端起茶盏，深深饮了一口，这才抬起头来，扫视了一圈，开口言道：“旧时人物，行文精简，字用多途，不可学之过死，须知其根本，探其枝芽，更要熟知相互匹配。就如人之肉掌，掌有五指，指有排序，且指节不同。一旦持物，则作用不一。识字如识人掌，万变不离其宗，皆由点、横、竖、钩所组，或多或少而已。但凡撇、捺、弯、折皆为横、竖之异变也。掌虽五指，能持万物。识字有多寡，立意可无穷。陋室铭，区区八十一字，难字不多，熟字满目。但文义高标，文采斐然。”曲镇将文中用字精妙之处娓娓道来，间或斟满茶盏亦饮亦说，亦吟亦解。一瓶美酒让曲镇饮得涓滴不剩，一篇铭让曲镇解得五色斑斓，一席话让九个学童如醉如痴。
醒木一响，戛然而止。
下半晌。大挂盘上，右下角黑白相互缠绕。曲镇交代：此珍珑结果为黑杀白。九个学童目不转睛盯住，心中细细思考。如图所示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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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12-4 21:55 上传
蒋小强高举右手示意先生。曲镇一伸手指，蒋小强快步走到棋盘之前，由棋盒当中拾出黑棋挂在盘上。曲镇取白棋应对。四五手棋之后，黑棋被屠。蒋小强回到座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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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大成举手要试，曲镇点头。几招之后，依然失败。
底下众孩童再度冥思。片刻，温如玉举手。曲镇示意应允。温如玉吸取前面二人教训，于第三手变化招数，取黑棋断在二、二。曲镇颔首微笑，用白棋右一路打吃。黑棋右下一路反打，白棋提子。黑棋接住一路子，白棋于二、二粘接。演变结果依然是黑棋被杀。温如玉怏怏回到座位。枣核在温如玉解题之前也欲上前，但终是晚了一步，不过正是这晚了一步，使得枣核有了一个印证的机会。枣核看得明白，遂开口高叫先生。曲镇让枣核站立桌上用话说棋。枣核说一句，曲镇按他指处挂子。二人你来我往，行进到第十一手，黑棋对杀成功！二人又摆了另一路变化，黑棋依然获胜！底下一片欢呼！曲镇亦是十分高兴。
接下来曲镇将其中紧要之处一一点明，对于解题四人的优劣之处各做解析，大大赞扬了枣核一番。接下来曲镇令枣核之外的八人一一上前摆了一番正确的变化招数。
一个时辰，共计做了六道珍珑。孩子们争先恐后，各施灵巧，六道珍珑倒是破解了五道之多。孩子们一阵一阵的欢呼。曲镇更是喜得不住的夸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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醒木拍时，孩子们故意拖拉。
日复一日，夏粮收尽，秋粮渐高。地头、河堤、坟茔、墙角秋虫鸣叫不已。八里庄的一些大孩子开始在劳作之余捕捉蟋蟀，偷闲在村中宽敞的大道边的磨盘上赌斗输赢。
这一日，方四放学半途正逢五、六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围着磨盘伸头探脑，方四好奇，停步观瞧，只听得蟋蟀嘟嘟鸣叫，不由挤进脑袋想欲看个清楚，脑袋刚一探进就被一边的大孩扒拉出来，方四心有不甘，再度挤进，两边孩子一看方四拼命探头，就略微一让，方四趁势挤入。一个农家盛盐的瓦陶罐，里面夯实三分泥土，平平展展，两只黑油油的蟋蟀正在抵住撕拼，四个板牙绞在一处，各不相让，背上羽翅，不时振响。方四一看登时迷住。周围几个大孩儿屏住呼吸，紧张观瞧，罐两侧的蟋蟀主人更是头顶冒汗，手心出水。方四目不转睛，随着两只蟋蟀的进退左右摇摆。两只蟋蟀一用力，忽的各自崩开，在罐中长须分扫，一触之下又撕咬在一处，相持中只见左面一只牙板用力一拧，另一只登时不敌，一下子被拧出瓦罐！输的孩子几分无奈，呸了一声，抬脚便欲踩死罐外的蟋蟀，那蟋蟀未及蹦开，被踩个正着，顿时成为肉酱。方四一见心中惋惜不已，叹息没有早些劝阻。几个大孩见输赢已分，就要散去，方四拉住刚才踩死蟋蟀的大孩子说道：“大哥哥，下次再有不想要的蟋蟀能不能给俺哦？”那孩子正在气头上，没好气的说道：“不给，踩死也不给你，你是不是就盼着我输啊？”方四哀求道：“俺怎么是愿意你输呢，俺只是也想有一只蟋蟀哦，大哥哥，要不就这样，你再去捉蟋蟀，带着俺一块儿去吧？”不行，你太小，再把你丢了，看看你爹不打死俺。”那孩子说完这话也端着空罐跑远。方四垂头丧气回家去了。
一连几日，方四放学都去围观大孩子的蟋蟀争斗。每次都屡屡哀求。一个孩子头摸样的看方四可怜兮兮的，就对方四说道：“俺们斗蟋蟀，你白看就很不错了，也罢，你要蟋蟀也可以，需拿东西来换。”放四大喜，说道：“拿啥来换，拿俺家的鸭子来换吧？”那孩子笑道：“俺要你的鸭子有个啥用，不行！”方四道：“那就拿大马换吧？”那孩子笑得更欢：“大马？更不行了，你爹要找俺家打架的。”方四一时无语。那孩子见方四闭口不言，遂说道：“有个东西可以换，就是盛蟋蟀的瓦罐。”方四一听高兴得不得了，伸出小指说道：“不许反悔的，拉钩钩、不反悔、谁反悔、是丑鬼！”那孩子伸小指勾住方四小指说道：“你个小破孩，俺咋会反悔呢，明日这时候，俺等你罢。”说完二人各自回家去了。
次日，方四下半晌上课之前，将灶台上的盐罐取下，再由碗橱中取出一只瓷碗，将罐中食盐尽数倒入碗中，再将瓷碗放在灶台之上，悄悄溜出家门，直奔学堂。后晌的棋课，方四心不在焉，只觉得今日之课慢的出奇。好不容易才盼到醒木拍响。
方四拎起书兜，一溜烟无影无踪。
大磨盘边，方四将瓦罐取出，递给大孩子，那大孩子接过瓦罐说道：“方四，你这瓦罐莫非还在使用？”方四说道：“无妨，你只管拿去，俺自有办法，你快些给俺蟋蟀就是了。” 那大孩子掀开身边的瓦罐叫方四看好罐中的蟋蟀，手捏一根蟋蟀探子（斗蛐蛐的的草苗）轻扫那蟋蟀的后尾，但见那蟋蟀在这一探之下，滴溜溜一个转身，两根前须刷刷摆动，随着那孩子的探草一扫门齿，那蟋蟀门齿大开，急急前冲，探草在那孩子手中顺势后退，只见那蟋蟀前须频扫，后足立定，胸翅振开，嘟嘟高鸣！好一副得胜姿态！方四看得喜不自胜。
那大孩子由怀中取出一个细细的竹筒。这竹筒二寸来长，两头皆有木塞，那大孩子拔出一头木塞，而后小心翼翼将罐中蟋蟀捉在手心，将竹筒放在拇指与食指一头，于拳尾缝隙处一吹，那蟋蟀立刻钻入竹筒之中。那大孩子塞紧木塞，递与方四，说道：“回家之后，放入瓦罐，切不可在竹筒中长留。”方四接过竹筒高兴地蹦高，口中说道：“大哥哥真好！谢谢大哥哥！”二人各自归家。
方四一进家门，迎头遇上方勇。那方勇是方四家的仆人，二十六、七年纪，甚是忠诚，谨遵方爷，方四调皮，也是屡遭方勇管教。故而，方四对方勇不甚喜欢。不过，自方四进了忘忧清乐斋之后，进步不小，方家上下对方四的态度多有改善。
方勇叫住方四：“方四，过来。”方四本想一溜了之，但已是被方勇呼唤，不好再跑，只得应道：“嗯，你有啥事？”方勇问道：“灶上盐罐可是你拿去的吧？”方四道：“你咋知道的？”“大人谁动它啊，俺猜也就是你小子动它，说吧，你把它放哪去了，老爷可正在生气呢，你不想挨揍吧？”方四一听方勇这话，一时傻眼。口中嘟嘟囔囔：“已经让俺摔碎了，拿不回来了，咋办？”方勇一听气得不行：“你小子，只是老实两天半，俺也没办法，去挨揍去吧，老爷在厅中等你呢，快去吧？”方四无奈，将书兜交与方勇，独自去前厅见老爹。途中将竹筒藏在一个隐秘之处。
方四怯生生的迈进客厅。八仙桌边，太师椅上方老爷端然坐定，手端六尺长烟袋，正吧嗒吧嗒吸得舒服。
方四双膝跪倒：“爹爹，孩儿放学了。”方老爷嗯了一声，磕了磕烟袋说道：“这些日子很是争气，我听得曲先生屡次夸奖于你，说你文字渐通，棋道得悟，胜之以前多多，为父我闻之心中甚喜。”方四心中忐忑，说道：“谢谢爹爹夸奖孩儿，孩儿自己知道自己的毛病，这次曲先生增加一课，孩儿极为喜爱，加之先生文课也是教授得趣味多多，如同说书一般，孩儿往往迷住。”方老爷微微一笑：“嗯，甚好，长此以往，我儿亦可成为一截有用之木也！曲先生果然高人！”话毕，方老爷又板脸说道：“今有一事，不可说谎，事无大小，实言便是好儿，咱家灶上盐罐可是你拿去了？”方四脸朝地面：“正是孩儿拿去了。”方四见爹爹对于自己和颜悦色，不比从前，心中极是感动。于是将前几日所作一五一十说与爹爹。方爷听罢并无恼怒，令方四站起身来，手指另一侧座椅让方四坐下。方四见爹爹不怒，还让自己坐下，心中暖意升腾。
#p#分页标题#e#方老爷见方四面色微红，知他心中已是受教，和颜说道：“去让家丁带你寻个旧罐先将蟋蟀养起，待过几日，为父再与你买几个真正的蟋蟀罐，切须要好生听曲先生教导，若有令先生恼怒之处，定打不饶！”方四欢天喜地的去了。
方四小孩心性，虽则口中应允，心中感恩，但却是手足不尊。一只蟋蟀勾的他一时痴迷难解。这一日方四将蟋蟀捉进竹筒，揣入怀中。拎书兜直奔书斋。
头晌文课。曲镇负手仰颏踱步正讲到得意之处，屋中静若空谷。忽听得几声虫鸣‘嘟嘟，嘟嘟’煞是响亮！
曲镇愕然，继而大怒！执起醒木重重一拍，面色一沉：“这是谁在捣乱？”屋中寂静无声，无人搭话。方四小脸惨白。
余下八人也是心中惊恐，许久以来先生绝少发怒，今日几声虫鸣实在是叫的不合时宜。
曲镇目光冷峻。方四大哭。
曲镇脸色渐渐平和，说道：“方四，到前面来。”方四不敢挪动半分。
曲镇走到方四跟前，方四两眼惊恐抬头望着曲镇，两手紧紧护住胸前。曲镇伸出右手说道：“拿来！”口气甚是严厉。方四只是呆呆的望着曲镇，一时犹如失魂落魄。曲镇叹息一声：“方四，看来你是与为师无缘，你小小年纪，主意甚大，且不思身侧之人，唯有自己一人之乐，如此焉能成人？”方四听得曲镇之言，且想起那日父亲的话语，羞惭之极，慢慢止住哭声，由怀中掏出竹筒，递与曲镇。曲镇接过竹筒，回转身来，走几步，在太师椅上坐定。缓缓说道：“为师讲书，好与不好，在于为师；听与不听，在于你等。你等听得舒畅，为师才讲的舒畅，顿挫抑扬之间，讲者神游，听者追随，这于两者同等重要！师者，将利于再师他人；学者，将利于汲取精华。中途一断，如书者断笔、击者断剑，若是屡屡如此，断然学无所成！故而，为师醒木拍重！你等切须牢记。”底下几个孩童气息方匀。方四用衣袖擦干眼泪，心中也是觉得十分对不起先生。
曲镇一怒之后，已是无心再讲，看看时辰也已是接近下课时分，便轻拍醒木说道：“方四今日和为师一起吃晌饭，商怀碧去他家告知，去罢。”众学童散去。
欲知后事如何？且听下回分解。
